今年以來,受疫情影響,與醫者相關的話題,包括書籍,總是容易受到關注。近日,一本名曰《華西壩的鐘聲》的回憶錄出版。書里雖然講述的是四川華西醫科大學的故事,卻能窺見整個醫學教育界的身影。
這本書最可貴的品質,就在于親歷者黃北平誠實、真切的記述。作者出身農家,從貧瘠的大巴山區走進成都的醫學高等學府,五年里完成了蛻變,從一個熱血青年一躍而成為一名優秀的口腔醫學畢業生,走上了為民眾祛除牙疾的職業道路。他在家鄉創辦牙科診所,憑借精湛的醫術和熱忱的心,贏得了人們的信任。
他深知是教育改變了自己的命運,而桃李滿天下的老師們日見衰老,有些已經離開了人世,于是決心為自己的老師們立傳。他拿出數年時間,一一采訪老師及其家屬,搜集一手資料,用攝像機、照相機留下老師們的音容笑貌,在此基礎上,和合作者劉秀品一起幾易其稿,完成了二十多萬字的書。
全書的主體是老師,從主科老師、副科老師到名不見經傳的輔導員,作者秉筆直書,將容易格式化、平面化、概念化的老師們,刻畫得性格鮮明、豐滿,可親可敬,令人過目不忘。看看這些篇目:《惱人的微積分》《被蹭課的英語老師》《永不下課的王老師》《俠肝義膽的靳升榮老師》《輔導員的八寶箱》《她對學生有一副慈母心腸》《“陳種植”與“摸主任”》《打不倒的“王一刀”》……我們就約略知道作者的價值取向了。敬重與理解,是從字里行間散發出的寫作態度。此外,讓人驚嘆的是作者觀察的細致,幾十年過去了,80年代大學里的情景卻鐫刻在他的腦海里,一絲也沒有淡漠,讓人身臨其境。
讓我印象深刻的是《永不下課的王老師》里描寫的解剖室主任王老師。和善的王老師在教學上耐心和細致,但在涉及人性倫理的事情上卻異常嚴厲。在進行人體標本解剖時,作者將下頜骨隨手甩給同學,因對方沒有接住而掉到地上,王老師厲聲喝問:“哪位同學甩的標本?請站起來!”他教誨“我”道:“同學,你要知道你們所拿著的標本不是石塊,也不是木塊,而是人的骨頭!他們曾經也像我們一樣,是一個鮮活的生命。怎么能夠隨意扔來扔去呢?國家找這些標本供大家學習是多么的不容易。過去,上解剖課前還有一個儀式,就是所有參加解剖的學生,要在老師帶領下,向被解剖的遺體脫帽默哀,之所以這樣做,既是表示人們對死者的尊重,也是向死者將尸體貢獻給醫學事業表示崇高的謝意……雖然標本不能說話,但標本向我們貢獻出知識,他們也是我們的老師。”
王老師活到八十多歲,臨終前不愿意住重癥監護室,要把有限的醫療資源讓給更需要的人。王老師去世后,家人遵照他的遺愿,把遺體捐獻給他工作了一輩子的解剖教研室。解剖室的老師將他的骨架安放在他生前常坐的那張木制座椅上,扶手上擺放了一本人體解剖學教材。骨架就那么靜靜地坐在博物館的座椅上。教室里再也見不到王老師生前的影子了。作者上前摸了摸王老師的指骨,四十年前那雙粗壯有力的手,如今肌肉沒有了,溫度也失去了,一股哀傷之涌上心頭。他哀人生之短暫,哀生命之渺小,哀醫學之無助,哀時間之無情。他在心里默念:如果真有靈魂的話,王老師的靈魂是不是正坐在這里,默默地注視著學生?王老師生前為醫學事業奉獻終生,死后還要坐在三尺講臺旁,為一代代的醫學生保駕護航,是華西醫科大學“永不下課的老師”。
抽象的醫師群體,因為有《華西壩的鐘聲》而鮮活起來。作者為我們勾勒了一群真實的華西醫科大學教師的形象,他們專注、博學、有趣,他們自律、自重、自信,在簡單中直達醫者的本性。面對這些生動可感的老師,我在心里生出由衷的敬意!華西學子為有再造之恩的大學老師構筑的這座文字豐碑,還因為有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社會及校園生活的真實記錄,更顯彌足珍貴。在我看來,這樣一部飽含感情的個人史,亦可成為中國當代醫學教育史的注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