豐神雅淡的李憑像一道月光剎那間照亮了廳堂,臂彎懷里的箜篌弦絲上游走過一道水樣的光,這光劃過他白皙的面頰,劃過他宮廷樂師的衣裝。
“玉樹芝蘭”四個字徘徊在李賀的腦際,他摸了摸鼻子,內心一聲嘆息,后背挺了挺。這廳堂里匯聚了長安的達官顯貴和風流才俊,李賀知道這機會對自己來說并不多,雖然自己是唐王宗室后裔,但畢竟門庭衰微,仕途坎坷。
李憑走到偏座前,把箜篌輕輕放下,然后撩起衣襟端坐好。他這把箜篌在長安城里是數一數二的,因為材質不一般:弦絲用的是吳地的,弦弓的木料是蜀地的桐木。
這樣的宴席是不適合個人抒情的,李憑知道這一點,所以他今天帶來一首比較舒緩輕快的曲子。
吳絲蜀桐張高秋,空山凝云頹不流。
江娥啼竹素女愁,李憑中國彈箜篌。
李憑彈奏時,小弦緊湊而歡快,大弦舒緩而輕松。大小弦合在一起,讓樂曲變得無比華麗,仿佛娥皇女英二位仙子,長袖曼舞,彩帶飄逸;仿佛素女仙子在輕叩琴弦,纖指曼妙。
李憑的手腕柔若無骨,在絲弦上舒張;手指如蔥白,細而長,在絲弦上翻飛。時而樂聲清脆,像女子蓮步輕移,玉佩玉環叮當作響,又像鳳凰恩愛雙棲,交頸和鳴;時而樂聲艷麗,像芙蓉花上帶著剔透晶瑩的露珠,像玉蘭花開香氣馥郁;時而樂聲澄澈,像皎潔的月光灑在十二門前,整個皇城籠罩在這樂聲和月光中;時而樂聲高昂悲壯,像女媧托起五彩石,剎那間雨過天晴,虹照天宇;時而樂聲縹緲,仿佛女子仙衣飄飄而來;時而樂聲泠泠,仿佛魚兒躍出水面,一片波光粼粼……曲尾樂聲空明,好像吳剛斜倚在桂花樹下,嫦娥雪白的小兔子在樹下跳來跳去。
李憑沉醉在這樂聲的美好里,廳里除了樂聲,連呼吸幾乎都聽不見。然而,李賀的表情卻顯得與眾不同:不是陶醉、不是享受而是眉頭緊皺,表情痛苦。因為他聽到耳朵里、聽到心里的與李憑想傳達給他的完全不同。
昆山玉碎鳳凰叫,芙蓉泣露香蘭笑。
十二門前融冷光,二十三絲動紫皇。
女媧煉石補天處,石破天驚逗秋雨。
夢入神山教神嫗,老魚跳波瘦蛟舞。
吳質不眠倚桂樹,露腳斜飛濕寒兔。
從音樂一開始,他就覺得氣氛凝重,當樂音揚上去,像風飛上高空時,他腦海里浮現出陰云密布的天空。云塊黑而重,壓得人透不過氣來……樂聲清脆時,他聽到了昆山玉碎的聲音,像一顆心的破碎聲,他聽到了鳳凰不成曲調的難聽叫聲;樂聲艷麗時,他聽到了芙蓉花一樣的女子悲悲切切,淚落如珠,他聽到了蘭花詭異的笑聲,還有暗夜里幽魂一樣的女子竊笑;樂聲澄澈時,他聽到了月光冷眼看著十二門,看著皇城的繁華和寂滅;樂聲高昂悲壯時,他聽到了蒼天裂開的聲音,讓人心驚膽寒;樂聲縹緲時,他聽到了黑森森的霧中走來一位面目猙獰的老婦人,他聽到了老魚受驚嚇奮力跳起,蛟龍因為處境艱難瘦骨嶙峋,全無叱咤風云的氣勢;樂聲空明時,他聽到了吳剛對命運的悲嘆,只能在歲月里忍受和苦挨……
同樣的旋律,在不同人的耳中、心中,卻產生了如此不同的兩個世界!
指下弦上的琴音作為一種客觀存在,映射到不同人的耳中,心里就會產生不同的幻像,是欣賞主體個人遭際和情感狀態導致了音樂欣賞的差異性。所謂仁者見仁、智者見智,樂者見樂、悲者見悲。
李賀被稱為“詩鬼”,他的極度自尊和極度自卑,他的仕途坎坷和身兼奇才,讓他的詩里游弋著悲觀絕望和死亡的氣息,而一首《李憑箜篌引》,卻成了詩歌的經典。
(作者單位系河北省邢臺市第二十六中學)
《中國教師報》2022年02月23日第16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