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梅莉
當一個老人希望我們成全她做出自愿離世的選擇,究竟應該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孝順?
同事把她爺爺奶奶的愛情故事說給我們聽,大家聽后都感慨萬千,90后的小姑娘說:我們還能不相信愛情嗎?
從結婚到金婚,他們攜手走過了五十多年的風風雨雨。
十九歲的時候,他們在火車上初次相遇。那時,她是上海一名醫(yī)科大學的學生,他在北京某軍校讀書。扎著麻花辮的她,清純美麗,只是身上有一種嬌滴滴的大小姐氣質,穿衣打扮考究。他是個瘦高清秀的熱血青年,壯志凌云,穿著軍人制服。他倆一見鐘情,相互留下地址,從讀書到畢業(yè),開始了魚雁傳情。
她是正宗的大家閨秀,母親是民國上海灘的名媛,年輕時的風度堪比紅極一時的陸小曼,父親則是資本家。畢業(yè)后,她去醫(yī)院當了一名外科醫(yī)生。而他,生于農民家庭,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,成為一名部隊軍官。這樣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,在申請結婚時,卻掀起軒然大波,甚至改變了男方的命運走向。
因為當時她的父親已遠走異國他鄉(xiāng),她的身份變得異常敏感。他是根正苗紅的青年軍官,前途無量。娶了資本家的大小姐,勢必要影響他的前程。上級指示,他有兩種選擇,如果他一定要和她結婚,則立即轉業(yè)去地方;如果不結,那就作為優(yōu)秀后備干部培養(yǎng)提拔。他考慮也不多考慮一天,轉身就和她領取了結婚證。于是,他被轉業(yè)到上海一家機構做翻譯官,直到退休。
他們婚后育有兩子,為了方便照顧孩子,她離開醫(yī)院去一家企業(yè)當醫(yī)生,只因為企業(yè)有屬于職工自己的幼兒園(這個決定,讓她后來的退休金銳減)。這樣,她就可以在上班的時候將兩個孩子一起帶到幼兒園,下班時再帶回家。她從來都不會做飯、做家務,只知道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,出門時必然要系上與衣服配色的絲巾,戴一頂法式遮陽帽,像剛從巴黎度假回來的優(yōu)雅太太。他天天買菜做飯拖地,還整天樂呵呵地,從不抱怨,把她當自己的小女兒寵著。
因為嫌自己生了兩個兒子,她就把小兒子(即同事的爸爸)當女孩養(yǎng),給他穿裙子扎小辮,正好小兒子生得眉清目秀,人人都以為他是女生。從外形上看,大兒子高大虎氣,小兒子清秀文弱,但個性卻截然相反。有一次放學后,哥哥與人打架,弟弟看見了,把書包一扔就沖上去幫哥哥打。結果,哥哥趁機逃回家了,留下弟弟一人孤軍奮戰(zhàn)。她問大兒子,弟弟呢,哥哥說還在打架呢。這事到現(xiàn)在,仍是全家的笑談。命運的安排總是陰差陽錯,膽小的哥哥成為一名警察,膽大的弟弟成了一名公務員。
兩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(yè)后,他們也老了,從青絲走到白頭,感情卻從沒褪色。
金婚的時候,他用偷偷攢了好久的私房錢,給她買來一條綠寶石項鏈,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。她一輩子愛美,十幾年前得了乳腺癌,切掉一只乳房,覺得生無可戀,是他的愛把她慢慢喚回。
后來他身體不好了,住進護理醫(yī)院,身體恢復得還算健康的她,寧愿多付一個人的住院費用,也要在護理院的雙人病房里照顧他。說是照顧不如說是陪伴,一輩子都是他在照顧她。一直到他病逝,她才重新回到家中。
只是每年給他掃墓,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悲欣交集的重逢。她總是對他說同樣的一句話:“你等等我,我就快來了。”家人聽了,又難過又心碎,來年掃墓就不想帶她,她卻執(zhí)意要去。
同事流著淚告訴我們,今天她的奶奶說:“爺爺已經等了我五年,你們讓我去見他吧。這五年來,我沒有一天不想他,最近每天都夢見他,爺爺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。”
老來多健忘,唯不忘相思。
同事問,當一個老人希望我們成全她做出自愿離世的選擇,究竟應該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孝順?
一片沉默,無人能回答這山一般沉重的問題。原諒我無法免俗地想起了木心那句家喻戶曉的詩:“從前的日色變得慢,車,馬,郵件都慢,一生只夠愛一個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