畢業這五年,我很少回到那座南方城市。前陣子因為出差,我要在那里待一星期,于是決定和導師見面聊聊天。
我站在校門口的咖啡館,只見好久不見的導師拎著一把雨傘遠遠走來。這個畫面太熟悉了,令我一秒回到舊時歲月。大學時,我們每周都會舉行師門沙龍——這是導師檢查和督促我們讀書的專屬時間。在學校里的咖啡館,導師點一壺茶和幾塊小蛋糕,和我們聊一下午。
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曾戰戰兢兢見導師的模樣:后悔又因為怠惰浪費了一星期,沒有好好讀書,然后很沒底氣地開口,哆哆嗦嗦擠出幾句讀書心得。聽著我們因膽怯而漸漸弱下去的聲音,導師并不會罵我們,只是默默喝茶,嘆一口氣:“大學時間過得快,能在書齋里安心讀書的日子太少,希望諸位珍惜。”
畢業幾年后再見導師,我們的聊天自然脫離了學術氛圍,話題更多圍著職業和生活這兩點打轉。
此前得知我要回母校見導師,一個老同學感嘆我可真有勇氣,她是絕對不愿意主動見的,認為若不能以“出人頭地”的面貌回到母校,實在愧對當年對自己期許甚高的導師。
而另一朋友截然不同,她和其他同學每隔幾個月就和導師聚餐,如同過年一樣輕松喜慶。“導師就像家里長輩,假如你混得一般,他就安慰你別那么要強;如果混得好,他就夸你牛,支持你繼續往前沖”。
而我畢業五年后再與導師喝咖啡的情形和氣氛,則介于兩者之間。
這種聊天,照理說我分享工作和生活近況就好。可事實是,我忍不住拋出一大堆問題,就像上學時一樣,期待得到導師的回答和建議——遠遠多于當年寫畢業論文時要問的問題。
離開學校多時方知,課業能有多難呢?真正無解的難題,都存在于生活中。
例如職業的選擇和堅持。
當初在畢業求職季,我是同學中最為堅定要從事文字工作的那個人,為此花了很多時間實習和準備,投簡歷也很執著、專一,從沒考慮其他行業。如今工作四五年,老同學們已經換了好幾份工作,而我還堅持留在很多人認定的“夕陽行業”,學弟學妹都好奇為什么我對所謂風口上的職業毫不動心。
周遭的變化太多,聲音太繁雜,有時候我也開始懷疑,自己是否真的固執地走了一條不被看好的路?是否也要和許多大城市的年輕人一樣,及時擁抱改變?當我向導師拋出這個問題的時候,他提到,當年我可是班里懷著最強烈的意愿和熱情從事這個職業的,選擇的動機發自內心,不必用外界的“現實指標”來衡量。
說到這兒,我好奇追問了一個上學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:為什么導師能夠忍受寂寞,長期埋頭做學術研究而不急于出成果?完全不會感到焦慮嗎?
導師笑了笑回答,要每年出大量“成果”不難,但人畢竟不是機器,有價值的東西一定是用時間打磨出來的,而不是高速高產的。
導師說,如果一個人只是把自己的工作當成工作,只看見了“重復”,那他可能還沒挖掘更深層次的意義和價值。比如,從事文字工作的我,何不做一個更勤奮、深刻的記錄者,有條理且專注地整理出屬于個人的思考成果?而不是僅僅滿足于表面地、淺層次地完成工作任務。
我還問起了一些常見的“小糾結”,例如年齡漸長之后,生活要不要為職業讓步?家庭與事業一定相斥嗎?
我原本以為,導師會給我一個簡潔明了的答案,就像平時別人說的那樣——“不能什么都要,只能選一樣”“反正最后都要走入生活的”。
但我沒想到,導師給出一個頗令我意外的“解題思路”。
他反問我:“你為什么覺得,這兩者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呢?你在認真生活的時候,生活必然會拓寬你看待社會的眼界,這有助于你的創作,所以不要陷入兩者對立的焦慮里。”
整整一下午,我和導師就在若干問答里喝完了咖啡。脫離學術氛圍后的聊天,困惑反而增多了。然而導師的解答,仿佛帶我快速“復盤”了畢業后的這五年。無論好壞,相信自己的直覺,與內心達成某種“和解”,這比什么都重要。
那一刻我才意識到,原來大學時代給我的饋贈如此奇特:那些年的意義,不是一個簡單的“通關密碼”,不會指向一種沒有懸念、沒有遺憾的圓滿生活,而是時刻都會對自我處境做覺察和反省。
畢業以后,人生再無標準答案,我們只能摸索前行,勝負難料。不過或許,尋求每一個“答案”的過程本身,就會變成時間的答案吧。(河櫻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