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0后詩人李林芳的詩集《聽螺記》(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)顯出了她詩歌創作的一些重要變化,簡而言之,她的寫作呈現出較為明顯的“中年特征”。從年齡看,已屆“不惑”、近于“知天命”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年,此時的人們已經歷了人生的諸多風雨和酸甜苦辣,對于人生有了更為深入和客觀的理解,這一時期他們或許已不那么樂觀、自信、富有激情,但卻多了寬闊、從容,更為豐富,更具內涵。李林芳的近作正是如此,它表達了中年的艱難、困惑、憂傷,也體現著中年的開闊、堅韌、睿智。
李林芳此前主要以其關于“艾澗”的寫作而為人矚目。“艾澗”與現實、故鄉、記憶有關,既是一個作為價值歸屬的存在,同時也是映照時代現實、反思現代文明的一面鏡子。“艾澗”是一個具有古典特征的存在,與之對應,李林芳的書寫也具有較明顯的抒情性、情感性。一定程度上,抒情是與青春聯系在一起的,李林芳此前的寫作也可稱之為“青春寫作”。這主要不是體現在寫作者的年齡上,而是在寫作的主題、風格、精神特質、表達方式等層面。青春寫作幾乎是每一位詩人都需要經過的寫作階段,而且有的人的青春寫作時間跨度很長,甚至一直處于“青春期”,永遠“長不大”,終其一生的寫作都屬于青春寫作。這樣當然也可能寫出優秀的作品。但是,如果一位詩人一生只寫一種詩歌,一生都走不出青春期,無論如何還是有片面性、局限性的。真正的詩人不懈地追求與探索、不斷地超越自我是必然而內在的要求,是詩人時時都要面臨的課題。顯然,李林芳正在嘗試走出“舒適區”,進行自我的突破。
李林芳的詩句,有對生存真相的揭示,有對生存迷思的詠嘆,也有對生存困境的撫慰。她直面生活、直面命運之后的體悟,其中有自然與平和,也有悲痛與慘烈,面對個人之微渺與弱小,更凸顯出人之為人的光輝與強韌,這樣的詩是有內在力量和感染力的。隨著閱歷的增加,中年會經歷更多的挫折,遭遇更多的疼痛。在李林芳的《草藥記》中,“我”希望“閃電的鞭子,雷霆,山上呼嘯而來的風/皆做藥引”,以之來“析出骨節里的鹽,毛孔里的乏和厭倦”,通過“一劑猛藥”來“對付如山倒的病體”。這里面包含了心酸和苦痛,同時也包含了睿智、豁達和從容。這樣的詩句,自非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的少年所能夠寫出。
李林芳的書寫越來越開闊、沉靜,更具豐富性與復雜性,在不顯山不露水中包含了波詭云譎和氣象萬千。《大雪日還鄉》中,“天地迢迢,已賜下一張空曠的宣紙”“爐火旺,親人在,閑話家常的人輕言微語/大地上的人群,抱團取暖的鼴鼠”,同樣包含有大悲憫與大自在。顯然,李林芳近年的寫作已實現了自我的超越和蝶變。
“中年”更多的是有進有退,有放有收,是在明悉了自己的限度之后的有所為有所不為。中年寫作中的李林芳仍然是有堅持、有追求、有信念的,她的寫作退卻了此前單向度的熱烈與明澈,卻增添了厚度、深度和“理解的同情”。她收斂了自己,卻收獲了一個更為豐富同時也更為強大的自己。她坦言“我的身體里有一個動物園/蟄伏著野生的、未經馴化的小獸”,她從“巍峨的螺殼里”聽到“噼啪作響”的“大風”,看到“正在架起一頂旋轉向上的樓梯”,而在《自畫像》中所寫“收斂羽毛,藏起老虎洶涌的金黃”實際上也正是寫她自己……李林芳的心仍是不馴的。這因為“中年”而更具內涵和人性的光輝,也具有更為動人的藝術力量。
作者:王士強 (天津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、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)